“人非草木，孰能無情？”言下之意是草木薄情寡義。可用這句話來審視詩詞中的植物意象，顯然是大謬不然。中國古典詩詞中出現(xiàn)的植物數(shù)不勝數(shù)，詩人們喜歡用情態(tài)各異的花草樹木形象，來表達不同的志向和理趣，抒發(fā)不同的心境和情懷。“桃花依舊笑春風”讓有情人體驗到浪漫的甜蜜；“天涯何處無芳草”使失戀者瞬間變得灑脫；“亭亭山上松，瑟瑟谷中風”映襯出傲然挺立的剛毅和堅強。詩人毛澤東善于托物言志，作品中也不乏對花草樹木的生動描寫，將其刻畫得儀態(tài)萬千、神情飛揚、蘊含豐富，令人回味無窮。
戰(zhàn)地黃花分外香
“一花一世界”，花為天地之靈物，花團錦簇使世界變得多姿多彩。毛澤東詩詞有不少詩句提到“花”，有泛指，有特指，有比喻，或抒發(fā)雅興閑情，或表明賞心悅目，或借此懷德明志。“落花時節(jié)讀華章”，指花朵零落的暮春季節(jié)讀到柳亞子的詩作，“落花時節(jié)”出自杜甫《江南逢李龜年》“正是江南好風景，落花時節(jié)又逢君”。“吳剛捧出桂花酒”，指吳剛用沁人心脾的桂花釀成的美酒盛情款待烈士英靈。“雪花飛向釣魚臺”，喻指浪濤疊加的錢塘潮壯觀景色。“萬花紛謝一時稀”，用鮮花紛紛凋謝來象征嚴峻的國際局勢。“桃花嶺上風”“桃花源里可耕田”中，“桃花嶺”“桃花源”都是地名，寓意江山如畫、引人入勝。1966年6月“正是神都有事時”，他“又來南國踏芳枝”，并非為賞花踏青，寫下《七律·有所思》表達憂思。
而最能體現(xiàn)毛澤東詩詞風骨和神韻的，當屬對于菊花和梅花的吟詠。“戰(zhàn)地黃花分外香”中的“黃花”是指菊花，描寫菊花的古詩不計其數(shù)，但將其和戰(zhàn)爭、戰(zhàn)場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為數(shù)不多。唐代岑參“遙憐故園菊，應傍戰(zhàn)場開”表達思鄉(xiāng)愁苦；清代陳維崧“好花須映好樓臺，休傍秦關(guān)蜀棧戰(zhàn)場開”表達厭戰(zhàn)情緒；而唐末農(nóng)民戰(zhàn)爭領袖黃巢“待到秋來九月八，我花開后百花殺”則又殺氣太盛。毛澤東筆下的菊花在戰(zhàn)地上綻放，飽經(jīng)丹心熱血撫育，更加馥郁芬芳。這是對革命戰(zhàn)爭的禮贊，流露出崇高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。毛澤東對梅花更是情有獨鐘，一生戀梅、惜梅、品梅、詠梅。他讀陸游詠梅詞，“反其意而用之”，創(chuàng)作了不同凡響的《卜算子·詠梅》，一掃陸游那種報國無門、凄涼悲切、孤高自傲的消極頹唐之氣，洋溢著不畏艱險、奮發(fā)有為、樂觀豁達、甘于奉獻的積極人生態(tài)度。《七律·冬云》中的“梅花歡喜漫天雪”，梅花和雪既是對手，又是伙伴，相生相克，相輔相成。
記得當年草上飛
草蔓生于大地之上，無論是青翠鮮亮還是枯黃衰敗，無論是在坡地原野還是林間路邊，它都是極為常見的植物。但成為詩詞意象之后，草的寓意就因人而異了。毛澤東沒有專門詠草的詩詞，但作品中多次出現(xiàn)草的意象，表達了豐富的感情和意蘊。《五古·挽易昌陶》是為悼亡同窗好友而作，“城隈草萋萋，涔淚侵雙題”中“萋萋”與“凄凄”“戚戚”同音，給人一種冷清凄慘之感。城南隈的春草長得再茂盛，已經(jīng)物是人非，再也不能和易君攜手同游，此情此景不禁令人潸然淚下。《五律·挽戴安瀾將軍》為祭奠抗日名將而作，“外侮需人御，將軍賦采薇”稱頌戴安瀾將軍慷慨出征、勇赴國難的英雄氣概。“賦”指兵，古時按田賦出兵。“薇”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，結(jié)莢果，中有種子五六粒，可食。 “采薇”是《詩經(jīng)·小雅》的篇目，是戍邊的士兵們所唱的歌曲，內(nèi)容是說士兵采薇以食，而念歸期之遠。這里的意思是戴安瀾將軍率兵遠征之前，曾用戰(zhàn)歌激勵隊伍士氣。《七律二首·送瘟神》的第一首描寫舊中國血吸蟲病肆虐，農(nóng)村蕭條人民悲慘的境況。“千村薜荔人遺矢，萬戶蕭疏鬼唱歌”中的“薜荔”是一種蔓生野草。“千村薜荔”，如同劉禹錫《烏衣巷》“朱雀橋邊野草花，烏衣巷口夕陽斜”，雜草叢生，繁華不再，給人以荒涼之感，寄寓了人世滄桑的無限感慨。
屈原反復以“香草”來象征忠貞和高潔，他開創(chuàng)了中國詩歌中以“香草”比喻美德的傳統(tǒng)。據(jù)考證《離騷》中出現(xiàn)的香草有28種，《九歌》有22種。毛澤東專門為他寫了《七絕·屈原》，詩中“艾蕭太盛椒蘭少”剖析屈原所處的政治環(huán)境是奸佞當?shù)馈①t人遭貶，指出了屈原憂傷悲憤、投江自盡的根源。“艾蕭”即艾蒿，臭草，比喻奸佞小人，取自《離騷》“何昔日之芳草兮，今直為此蕭艾也？”“椒蘭”指申椒和蘭草，皆為芳香植物，比喻賢德之士，取自《離騷》“覽椒蘭其若茲兮，又況揭車與江離”。《七律·吊羅榮桓同志》“記得當年草上飛”，典出宋人陶谷《五代亂離記》，說唐末農(nóng)民起義領袖黃巢兵敗后于洛陽落發(fā)為僧，并繪像題詩：“記得當年草上飛，鐵衣著盡著僧衣。天津橋上無人識，獨倚欄干看落暉。”毛澤東用古詩成句來緬懷羅榮桓的光輝事跡。“草上飛”極其傳神地突出了紅軍游擊戰(zhàn)爭機動靈活、忽東忽西、出沒無常的特點。“年年后浪推前浪，江草江花處處鮮”，反映了晚年毛澤東“烈士暮年，壯心不已”，熱切期盼著偉大祖國欣欣向榮、前程錦繡。
暮色蒼茫看勁松
毛澤東也未曾為樹木專門賦詩，但作品中提到的具體樹種很多，其含義有的是約定俗成，有的則獨具匠心。“埋骨何須桑梓地”中，“桑”“梓”是兩種樹，演變?yōu)楣枢l(xiāng)的代名詞，這與他離開韶山外出求學的心境十分契合。“螞蟻緣槐夸大國，蚍蜉撼樹談何易”中，“螞蟻緣槐”典出唐代李公佐《南柯太守傳》，毛澤東用來表示對敵人的蔑視。“蚍蜉撼樹”語出韓愈《調(diào)張籍》“蚍蜉撼大樹，可笑不自量”，“大樹”指李白、杜甫的詩文，毛澤東用來泛指正義的力量或事業(yè)。《卜算子·詠梅》《七律·冬云》中稱贊的“梅”，既是花又是樹，只是人們更習慣于將其視為花，似乎忘了它還是一種樹。
毛澤東傾注感情最多的樹是“楊柳”，承載著他的心路歷程和政治抱負。“獨坐池塘如虎踞，綠蔭樹下養(yǎng)精神”中，“楊樹”指青蛙所處的自然環(huán)境。“我失驕楊君失柳，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”中，“楊”“柳”語意雙關(guān)，乍看是指楊樹、柳樹，實則是指楊開慧、柳直荀二位烈士。“春風楊柳萬千條”中，“楊柳”已由普通樹木升華為新中國日新月異的繁榮景象。而毛澤東最為推崇的樹是松柏，這顯然是受到《論語·子罕》“歲寒，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”的深刻影響。“暮色蒼茫看勁松”“奇兒女，如松柏”“青松怒向蒼天發(fā)”，其中“勁松”“松柏”“青松”都是堅定執(zhí)著的中國共產(chǎn)黨人和革命者的人格化身。
毛澤東提到樹時，有時沒有點明樹種，屬于泛泛而指。“天馬鳳凰春樹里”“路隘林深苔滑”“飛鳳亭邊樹”，“樹”“林”都是指樹木茂盛的自然環(huán)境。“索句渝州葉正黃”，用樹葉變黃表示秋天。“枯木朽株齊努力”，用“枯木朽株”指代支持革命的“草根”階層，寓意人民戰(zhàn)爭得道多助。“人生無處不青山”“踏遍青山人未老”“綠水青山枉自多”“青山著意化為橋”，用“青山”來寫樹，因為有青山必有綠樹。“戰(zhàn)士指看南粵，更加郁郁蔥蔥”“江山如此多嬌”“江山如畫”，這些詩句都未寫樹，可分明又有樹的存在。而“看萬山紅遍，層林盡染”“萬木霜天紅爛漫”“參天萬木，千百里”，既見樹木，更見森林，既有個體，更有群體，充分體現(xiàn)出毛澤東的宏觀視野和豪放個性。
責任編輯：王沛森